镜幽

被盗号两年,回来后物是人非。

老情人

《老情人》


他把数十年光阴写成的日记精心收拾好,锁在一个桧木箱子里,黄铜的钥匙被他从厚重的锁头里拔出来,被他揣在兜里,跟他一起去参加他老情人的葬礼。


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,偶尔有只鸽子飞过,也会被惨淡的阳光晒哑了白色。街道宽阔干净,人们来来往往却不知为何,异常安静。特拉法尔加老先生从街巷里走出来,手里不得不拄着他那根擦得锃亮的红漆拐杖。狭小的巷道,青绿的藤蔓爬满了灰色砖墙,老先生走得很慢,终于站到路灯柱下,伸手拦下一辆人力车。


车夫认得这位城里的名人,著名的医生人人崇敬,更何况这一位向来以医术与收费同样高明而著称的老先生。


听说特拉法尔加先生已经在这个城市里住了近五十年,声誉极佳,所以即使有些风流轶闻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不良影响,车夫把老先生扶上车的时候心里这样想,好像老先生的身体更伛偻了一些,他那顶黑色礼帽下花白的发又更白了一些。老先生坐稳了,轻轻咳一声,说了地址示意车夫上路。车夫便拉着老先生尽量稳妥地向那个地方跑去。


黑色礼帽下的一双眼睛几近浑浊,此刻紧盯着左侧慢慢掠过的风景。一些受过他治疗的市民纷纷向他注目致礼。这座住了五十年的城市一天天改变却难以发现,直到现在他仔细地观察才发现,跟他来时的景致已经完全不同了,被湮没在时间里找不到一丝痕迹,只有他自己还在,然后成了城市里的一道风景,最后又会被人遗忘。


他握着口袋里的钥匙,颤抖不已的手总觉得钥匙也会从无力的手里逃脱出去。他闭了眼,又握了握钥匙,再睁开眼时一个笑颜如花的小女孩朝自己招手,他也举起手来,但车很快就拐过了街角,谁也看不见了。


街角有个小教堂,洁白围栏上有花枝探出头,叶绿花红,老先生心里的悲伤一下就起来了,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,他深吸一口气,脊背依旧挺直,车夫要过马路,回头看了一眼,瞥见老先生脸上的沟壑阴影更深,那双睿智的眼睛被皱纹和眼袋掩埋了,再也不见旧时光辉。车夫叹了口气,摇了摇车把上的铃铛,过了马路又接着跑。


经过河边的小公园时,特拉法尔加想起来,前年他的妻子还活着,他曾挽着她的手臂一起来此散步,妻子比他老得更快,他只能迁就她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。忽然妻子拉了他一把,说:“瞧,你的老朋友。”


特拉法尔加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尤斯塔斯·基德坐在一张长椅上,用面包屑喂鸽子,面包喂完了,他伸了个懒腰,半躺在椅子上,挥挥手把鸽子赶走,特拉法尔加就跟他一起看鸽子们腾空飞散。妻子一直没说话,直到他开始向尤斯塔斯迈步。


“罗,我们不回去吗?”


特拉法尔加相信她知道了他的异常,但他更知道或许刚才鸽子们吃的是尤斯塔斯的晚餐。他朝妻子点点头让她等着,走过去,从口袋里给尤斯塔斯掏钱。


他的老情人,还是那副毫不关己的傲慢样子,见他把钱包拿出来了才跟赶鸽子一般挥了挥手:“跟她回去吧,老子还没到要你接济的时候。”


他挽着妻子离开的时候落日余晖铺洒在静谧的河面上,鸽子们又聚集回尤斯塔斯身边,这个常年孤独在此喂食鸽子的红发老人没有看他的老情人,而是盯着天空,自顾自哼着歌。


特拉法尔加在那个时候才突然发现他们都变老了,老得快要靠回忆来自娱自乐。他回到家里坐在壁炉前,想的是晚餐的菜肴和基德的房间够不够温暖。但他很快就不愿去想了,因为他不知道在他安慰着自己的时候,基德又在经历些什么。


车夫带着老先生穿过小公园,再跑一阵就到终点的旧城区了,车夫不太明白老先生到这个比较干净的贫民区来做什么,但他还是尽责地在扶老先生下车时提醒对方小心安全。特拉法尔加笑了笑,付了钱,转身向老情人的家走去。


这条路,不多不少也走了三十年。基德是怎么找到这个城市来的,老先生从来没有问过。只记得是那一年大雪覆城,还值壮年的他赶着去患者家里,跑过一个又一个的街角,基德那一头红发映着苍茫的雪出现在他眼前。比自己年少几岁的男人风尘仆仆一脸疲惫,手上抱着面包店的纸袋,特拉法尔加惶然止步,但医生的职责又催动他的脚,他朝尤斯塔斯喊,在这边等着我,我有个病人。


后面那半句话被风雪吞了,尤斯塔斯也不知有没有听到,特拉法尔加从患者家里出来,雪停了,天也晚了,尤斯塔斯不见了。他怔怔的在街角站了一会,自嘲一笑想抬脚回家,脚却生了根,脑袋也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瞧,他心里大吼大叫说谁会在大雪里等你这没点良心的玩意,走吧白痴当家的,我已经结婚了。嘴角跟眼角一起抽动着快要哭出来。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大街上哭出来多丢脸,可当眼泪真的下来了,特拉法尔加想的却是尤斯塔斯曾经说最想看他哭结果还是没看到。


他蹲在晦暗的天空下弯曲手心无声哭泣,他觉得自己的眼泪也是寒冷的,融化不了心里的积雪。


头上有阴影笼罩下,红发男人把外套拍在他头上,声音故作冷漠:“一把年纪了你丢不丢脸啊,还名医呢。”


他胡乱扒下衣服,哭得极难看的脸被对方看见了也不在乎了:“你没走?”


“老子哪里也不去,”尤斯塔斯看不过眼般拿出脏兮兮的手帕糊着特拉法尔加的脸,幸而街上无人:“这城市挺好,我干嘛要走。”


“你的兄弟们呢,也不管了?”


“老子管了他们二十年,他们也不嫌烦,”他一只袖子被特拉法尔加拽在手里:“老子腻了,所以跑了。”


他们又保持这个姿势沉默了一会,特拉法尔加才开口说:“我结婚了,当家的。”


“啊我知道,那女人对你挺好的吧?”


“……嗯。”


“那就处着呗,你这德性还有女人受得了也算奇迹了,”他停了停想把袖子扯回来,特拉法尔加没放手:“老子也用不着干横刀夺爱这种事情,对吧。”


特拉法尔加狠狠地把眼泪擦在尤斯塔斯的衣袖上,这混蛋真是一辈子都这脾气。


他又想。他不走了,也别改了,真好。


尤斯塔斯就这样住下了,在远离特拉法尔加的地方,一栋破旧公寓的二楼,木楼梯会吱呀作响,蜘蛛和壁虎潜伏在暗处,灰尘积了一年又一年替这两个人计算年份。尤斯塔斯活得随性,没有积蓄,钱多半用在好酒好菜上,盖的棉被破了几个洞,棉絮飞出来他也不去管。特拉法尔加每隔一段时间就给他家里捎些东西,衣服被铺牙刷毛巾,东西大大小小都有,尤斯塔斯用得心安理得。时间长了,他们也会聊聊特拉法尔加的妻子,聊聊天气和病人,聊城里的新闻旧闻。再后来,也聊那失散的二十年,从基德走上黑道,到罗离乡别井,说来说去,又回到特拉法尔加的小家庭。


特拉法尔加依然做着他的名医,城镇里交口称赞的伟大人物,没有污点,家庭和睦,除了没有孩子。妻子偶尔会责怪他怎么治不好这个毛病,特拉法尔加不说话,看窗外一片黄叶落下。


年月就这样过去,尤斯塔斯会给别人做些暗下的生意,没工作也没有情人的日子里,尤斯塔斯就去喂鸽子,这个男人,两点一线,孤独无趣地在特拉法尔加生活的狭缝里生存,只为补上前二十年不见的光阴。那些光景谁也还不了谁,在来之前被翻看的日记里,满满写着尤斯塔斯的事,自从三十年前再见面起,尤斯塔斯就慢慢淡出了他的日记,只剩下偶尔出现的一些短短记录。


特拉法尔加打开那扇跟他们一样老的门,门里全是他情人的光阴,像是灰尘一样,在午后一丝光线里流转,然后随着他的到来而消失不见。他枉费了对方的好意,把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困死在这座城里。他开始后悔刚才经过小公园时,为什么没有带几只鸽子过来。随后他又意识到,刚才没有鸽子在那里。


尤斯塔斯的葬礼只有特拉法尔加来参加,只有他来主持。


遗物里有一本书,基德随便夹了张钱当书签。特拉法尔加颤颤抖抖地摸出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,手指轻轻抚着书面,一行一行字念过去。但念了又忘,念了,又再念多一次,再多一次。


是本诗集,纸很新,不知道基德在哪里拿来,他肯定也不常看。


特拉法尔加放下书,拿出那枚钥匙在手里婆娑着。基德在医院里逝世,对值班的护士说,告诉他,我会等着,叫他别又哭了。


老情人,心照不宣。


【END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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