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幽

被盗号两年,回来后物是人非。

EVE

瓦莎克停驻在广场上,环圆形广场中央只有她一个战斗天使留在这里。她巨大的银白翅膀在正午的阳光里镀上一层华贵的金,但这种金色十分轻浮,瓦莎克不喜欢。

人类与太空怪兽的战争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。瓦莎克的记忆存贮器里还有一些影像,记录着她和她的同类一起作战的情形,这些顽固的资料在系统的深处,无法主动删除,并且像是被什么病毒传染了,总使得她在最近的战斗里以为还有别的天使会协助或为她的进攻、聚能作掩护。在刚刚结束的上一场战斗里,她的计算中枢刷新过一条信息,令她相信自己身后正有她的同伴巴尔在靠近,这种来自核心的信任使她立刻蹲下身子开始蓄力,结果怪兽举起的肉锤砸坏了她的翅膀,而她身后本该出现的巴尔,在更早几天的战场上就已经被绞成了渣。

这一点也不会给瓦莎克造成困扰,比起自身的信息系统和智能核心,瓦莎克更为信任弗法,如果弗法认为自己的系统没有问题,那肯定什么问题也没有。

弗法是她的制造者和负责人,也是所有人造天使的父亲之一——令人惊讶的是,弗法本来可以安全地在城镇里继续开发更为强大的战斗天使,但他却坚持要到城外做一个维护员,修补他受损的孩子们:然后目送他的孩子们一个个牺牲在战场上。

天使们陨落的身姿震撼不了麻木的人类,但弗法心里是不是一样的呢?

瓦莎克不会思考这些无意义的事情,她关注的永远是下一场杀戮。——就是明天,人类将会发起总攻。这是来自最高级中枢信息处理器的指令,于是瓦莎克为此兴奋。连那些浮躁的金色阳光也不像往常般令她身躯过热了。

弗法提着工具箱过来的时候,正好看见瓦莎克抖动、伸展她的翅膀,上面根根金属利羽乍立,日光在羽毛和她贴身盔甲上折射,从弗法的角度里看去,瓦莎克像个真的天使一样美丽、圣洁,炽热的目光注视着瓦莎克漂亮的金色发丝和古罗马式头盔,似乎有一顶无上光冕笼罩着她。

 

瓦莎克像是在跟空气里的精灵做游戏,她轻盈地侧身、跳跃、步态优雅地前进后退,想避开她翅膀反射的金色光点。弗法和广场一旁远远瞩目于她的人们一起,不去打扰他们的天使跳斗场上的舞。过了一会儿,瓦莎克抽出了她的剑,弗法皱了皱眉,他担心瓦莎克的伤,但不敢上前制止,所以他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,在心里计算等下需要用上的肌肉注射剂和需要维修的部件。

 

瓦莎克不断挽出闪耀的巨大剑花,在她身边蒸腾的气体里,在飞扬的尘土中,剑光流畅无滞地划出一道道绚烂的线条。瓦莎克没有微笑的表情,但弗法清楚她现在非常热切,她的情感很强烈,急需一个发泄口。

 

天使在等候杀戮的号角。

 

弗法的心因为这个念头被填入了一块潮湿的海绵,沉重且不断挤压他的情绪。他厌烦战争,每一场战争都意味他的孩子必须付出死亡。来自瓦莎克身上那激昂的斗意不断刺激他的悲观情绪,以至于他终于失去了耐心,提起勇气走入广场。

 

“嘿!瓦莎克,看起来你现在感觉不错?”他远远就开始呼喊:“停一停,停一停!让我给你做个例行维护!”

 

天使“唰”地把剑收回背后,她纤长雪白的手臂在她头上挥了一个圈,放下来时曲在胸口,弯下身子给她的制造者和维修工行了个利落的礼:“感觉非常好,弗法,你上次给我用的是哪种润滑油?我感到我的腕关节从没有这样贴服,膝盖也不再阻碍我的冲刺!简直太好了,弗法!”

她的喉咙在上次受了伤,现在说起话来还有些电流干扰的滋滋声响。

 

瓦莎克的赞扬丝毫没有使弗法高兴起来,他嘟嘟哝哝地回应她:“好,那当然好……哦不,我希望你……”

 

天使听不清楚弗法的话,她垂下高贵的头颅,露出了半圆头盔下一点镶板咬合的浅浅痕迹:“弗法?”

 

弗法直了直身体,推一下他的多功能眼镜:“好了瓦莎克,听我说,你真的不该这么快就舞剑,你知道……”

 

“我知道我的部件还没维修彻底,大腿线路还有三个线圈没驳接上,我的小拇指上氟膜皮肤还没有与原先的部分完全融合。我知道,弗法,但我控制不住了。”瓦莎克干净的脸庞没有丝毫表情,但薄薄的人造皮肤下,高强纤维肌肉在程序的急速运转里微微颤动、发烫:“我控制不住了。”

 

她把话重复了两遍,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。弗法无奈地看着她,战斗天使对于战场的渴望是人类私自添加进去的原始程序,为的是让她们对杀戮充满希冀。

 

弗法的海绵又被注入了更多的水,这些水几乎要溢出他的眼眶。

 

“瓦莎克……”他好不容易才把水吸回海绵里,但这让他的心情跟充满水的海绵一样,重得快要沉入深渊:“好了,离战斗还有19个小时。现在我得为了做些检查和维护,而且你需要更多的休息。把手伸给我吧。”

 

瓦莎克坐下来,她湛蓝的眼睛盯着远方的虚空壁堡,那里是她记忆系统里储存的唯一敌人:来自太空的异形巨兽。这就是她存在的理由,为了对抗它们,她的身材比人类要高大一倍,线条优美的身躯是为了更符合空气原理,女性外形是为了减轻体积使动作更敏捷,每一根发丝都是合金打造的信息探测物,翅膀是用链条串起无数根硬羽,收发自如。与高贵外表相违的是,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,而她没有能力意识到这仇恨从何而来,又为何要因此而以命相搏。

 

弗法静静地忙活着,动作温柔细致,尽管无尽的恐惧和空虚一波波袭向他,比一千头怪兽追着他还要可怕。他知道明天的这个时候,瓦莎克又会在战场上受伤,流血,甚至像某几次一般断了肢体。他更害怕瓦莎克会像其他天使一样匍匐于泥地,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。

 

他一点都不在乎瓦莎克的战绩,和因为制造瓦莎克而获得的殊荣。他本来可以靠瓦莎克而成为重点保护人,在城镇里安全地生活,但他不愿意别人来照顾瓦莎克——这世间有谁能比他更清楚瓦莎克的构造?

 

瓦莎克不是第一个人造天使,但绝对是最完美的一个。弗法擦了擦额上的汗,又擦了擦眼里的泪,放下瓦莎克的手,绕到她身后。他躲在瓦莎克的羽翼后面,给她修补断裂的羽毛和充当脉络的链条。瓦莎克仍旧盯着远方,但她现在在看着太阳慢慢没入云海。她的情绪跟这颗夕阳相逆,随着时间的逐步缩短而越发高昂。

 

她忽然记起了一件事。

 

“弗法,”她喊:“在上一次的战斗里我感到我的剑还不够锋利,它劈不开那些家伙的骨头,被卡住了。你能帮我改良它吗?”

 

身后男人的动作停住了,隔了一段时间才传来闷声回答:“当然了,我的瓦莎克,只要你希望。”

 

剑越快,瓦莎克就会下意识地主动面对更多巨兽。弗法打开剑的能量匣,伸出颤抖的手指输入一连串极其复杂的代码,用隐藏的权限,把剑的能量输出调到所有天使光剑的均值。

 

“我希望,弗法。”他耳边响起瓦莎克的声音。

 

这句话终于击溃了弗法,于是他狠狠地眨了眨眼,把输出值调到最高。按下确定密码的时候他甚至哽咽出声,在瓦莎克冰凉的羽毛的包围里,他整个身体都颤抖着。

 

剑身爆出夺目的一圈光环。冲刷他的身体,像是地狱来的召唤。弗法跌坐在地上,能量匣自动关闭。哗啦啦一阵响动,感受到了变化的瓦莎克站起身来,垂下的金属羽毛从弗法的脸旁拂过。瓦莎克走出几步,唰地拔出剑在空气里挥动,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。她转过身想要向弗法表达谢意,余晖血红的颜色映着男人惨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眶。

 

瓦莎克倒退了一步。

 

天使注视着他,他凝视着生机勃勃的天使,似乎能预见到这些生命能量一点点从她充满光泽的身体里飘散。

 

弗法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,他捂着脸,发丝从他额前无精打采地落下,他问:“瓦莎克,告诉我,你相信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吗?”

 

——告诉我,瓦莎克,你死了的话,会变成星星,或是真正的天使吗?

 

瓦莎克不明所以地望着他,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他:“我不知道,知识库里没有说这个。弗法?你累了吗,检查做完了吗?”

 

“是的,我累了,瓦莎克。现在你可以去休息了,让我留在这里一会儿吧。”弗法拼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。

 

然后他听到瓦莎克蹬着靴子远去的脚步声,再慢慢把湿透的手从脸上拿开。

 

轻软如纱的夜幕拉上,浩淼星河仿若接引天途,那个带来噩梦的虚空裂缝外,怪兽的壁堡里闪着幽绿的火光。远处的驻地里有饭菜的香味飘来。弗法还坐在广场上抬头看所谓的天堂,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。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喧闹着要去阻止瓦莎克,要让她回归到培养槽里,即使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精巧的人偶,也比丧命要好得多。但瓦莎克“我希望”那三个字依然在他耳边萦绕不散,弗法像一个无能的父亲面对任性的女儿,一颗心都悬在她身上,可女儿仍旧固执地向不幸的未来冲去。

 

又这么坐了一阵,弗法决定站起来到瓦莎克身边去,尽管不可能,但还是得去找她谈一谈——跟一台电脑谈心这种事情在现实里从没发生过,弗法知道自己肯定是昏了脑袋。

 

 

瓦莎克屈膝倚着墙壁坐下,摘下的头盔随意丢在一旁,金发垂落。被关上门的休息所里,一具具如同棺材的智能机槽仍然充满了冰蓝色的营养液,但由于再也没有天使来使用它们,所以已经停止了供氧,现在它们只是一汪死水。瓦莎克的对面是巴尔的机槽,它跟其他的机槽一起沉默,晦暗,曾经在午夜里给天使们提供温暖的灯不再亮起,瓦莎克索性连灯也不打开,就这样坐在死寂中央,双手抱着膝盖,落索的脊背上,翅翼垂下裹住曲线玲珑的身体。

 

弗法打开天使的衣冠冢,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:瓦莎克表情安详,望着天使们的灵枢,彷如祈祷,又如立誓。他最后的女儿,正如审判日里最后的堕天使,平静地在圣灵面前承认错误,等候救赎。

 

痛的恶魔又紧紧噬住弗法的心,他关上门走过去唤她:“瓦莎克,你还没有休息对吗?”

 

瓦莎克在他开门前就发现他了,但她并不想跟弗法交谈,这是非常罕有的事情,理论上和法律上,弗法的话语她无法违逆。

 

——幸而没有人能察觉到他们的主从关系已经逆转。

 

“瓦莎克?”弗法的声音迟迟才再次响起,瓦莎克看见黑暗里弗法茫然而紧张的神情,喊了名字后又张口结舌,和怎么也走不到自己跟前的脚步。

 

今天下午,瓦莎克看见弗法的眼泪了,这比虚空怪兽的全力一击更可怕,这些透明的水是有毒的,通过空气瞬间传播,直接腐蚀了她全部的神经,病毒一定入侵到了核心,否则她为什么全身都火烧一样疼痛?天使应该是感觉不到痛苦的,但瓦莎克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难以言喻的情绪。这太可怕了,令她所有的勇气都被抹杀,她匆匆忙忙从弗法身边逃离。

 

“瓦莎克!”

 

弗法提高了声音,这次的音调慌乱而压抑,瓦莎克觉得要是她再不回应,那种透明的毒药又会从弗法的眼睛里流出来惩罚自己了。

 

她的神经线一颤一颤,是电流行量不稳定,所以导致她的嘴唇也颤抖着回应:“我在,这里,弗法。”

 

循着声音弗法走到她面前,瓦莎克像是个做错事的女孩儿般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。

 

她把头压得很低,低到弗法能看见她金色发丝下的颅骨接缝。但弗法马上移开了视线,他会联想到要是这一处遭到虚空怪兽的重击、又或是被它们切开……无论哪一样他都无法接受。

 

弗法伸出双臂,尽可能让它们贴着瓦莎克冰凉腻滑的肩膀,身材矮小的父亲希望拥抱自己的女儿,给她一点温暖,然而父爱总是难以让孩子接受,瓦莎克不由自主地往后缩退。

 

“瓦莎克、我的孩子,”弗法被她明显的抗拒态度打击到了:“你怎么了?是身体不适吗?”

 

臂弯里传来天使微弱的回答:“我难受,但我不知道为什么难受,弗法。”

 

弗法退开几步,恳切地求他的女儿站起来。

 

瓦莎克把头埋在手臂里摇动:“不,弗法,请你告诉我,你为什么而哭?”

 

男人用一种愕然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女儿,这不该是天使的关注点,程序绝对出了错:“我并没有哭,你看错了,瓦莎克。”

 

天使很快否认了,并且还把自己记忆库里的影相投射到半空中。粉尘般的微弱光影构成了黄昏的画面,弗法见到了自己的脸。

 

“……你——是在关心这个吗?”弗法努力镇静地抚慰女儿:“这已经过去了,所以你不要为此烦恼。我也……嗯,我也不会再哭了,瓦莎克。抬起头来吧,让我给你再检查一下?”

 

“不!”瓦莎克突然大声地拒绝了。弗法被她吓得一窒,天使抬起头来,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双肩,金发下的双瞳里一条条数据飞速掠过,完全由人类制造的、无表情神经的脸上居然缓缓浮现了“愤怒”。

 

“你会把它们删除掉,对不对?”质问弗法的声音过度冷静,在空寂的休息间里格外可怕:“所以,不要再靠近我,弗法。”

 

“我发誓我不会!”弗法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但他的慌乱却让瓦莎克更加不信任。他双手在身前不断挥动,大口大口地喘气。瓦莎克猜到了,没错,就在刚才,他的确有这个打算。

 

瓦莎克没有再继续逼问他、揭穿他。她只是凝视着眼前的父亲。等到弗法安静下来,她才接着说:“所以,弗法,告诉我,你为什么而哭?”

 

话题又回到了原点。

 

弗法面临着艰难的抉择:他想说实话,想接近瓦莎克,想把她的程序关闭,战争持续太久,他一无所有;但另一方面,瓦莎克是人类最后的希望,曙光即将来临,他不能与全世界为敌。如今不管他做出哪一个决定,都势必造成伤害。

 

人类已经有很强力的武器,有封闭虚空裂缝的方法。他们未必需要瓦莎克的牺牲,然而谁也说不定其中的变数。一旦弗法做出了对他来说“正确”的选择,那么结果可能会比他选择“错误”所造成的伤害更大。

 

在洪流中每一个人都是命运的反抗者,自顾不暇。天使超然界外,因为它们不懂生死,不懂苦痛,现在,这些苦痛都施加于弗法身上——

 

“瓦莎克,我……”弗法斟酌着字句开口:“我希望你能留下。”

 

瓦莎克点点头:“到什么时候?”

 

“到——战争完结。”

 

说出这句话的弗法不敢看瓦莎克的眼睛,他背过身去,借黑暗的掩饰来擦去眼角的泪。瓦莎克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:“我不能,最高指令是天亮集结,弗法。”

 

“瓦莎克,瓦莎克……”弗法低哑地念叨她的名字:“你会死的。”

 

天使并没有感到任何不妥:“像巴尔他们一样,这理所当然。”

 

“不,这是不对的。你可以选择不死。”

 

“你也可以再造一个我,弗法。”

 

对于瓦莎克来说,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。她并不懂得“遗憾”,她相信只要弗法愿意,就能造出无数个她来。

 

弗法想反驳她,他有千百句话想说,但瓦莎克已经不打算再这样纠缠下去了。她问他:“真正的天使,是什么样的?”

 

一丝月光冰冷若水,从通风窗外透进屋里,浸入一角失去主人的机槽里,与冰蓝的液体溶在一起。弗法听到瓦莎克的声音,轻柔得像从天堂里传来:“他们,也和我们一样吗?”

 

他不明白瓦莎克的意思:“你是指人类传说中的天使吗?当然,你们都是一样的完美、圣洁……”

 

瓦莎克打断了他的赞美:“我不是指这个。我是说,他们,那些天使们,也是一样被制造出来的吗?”

 

“是的,没错,他们全是由上帝创造的。这有什么问题吗?”

 

瓦莎克似乎陷入了思考,弗法不安地注视她。过了一会,她又问:“那么,弗法,你们见过真正的天使吗?又或者有别的人类,见过他们吗?”

 

“没有,这怎么是我们能看见的。但是我们有他们的画像,和雕塑,有很多。”

 

“那都是你们想象出来的而已。”瓦莎克像是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:“人类想象天使的模样,然后把我们制造出来,只要你们愿意,天使可以拥有一样的外貌、特征。这些东西,全部都是你赋予我的,弗法。”

 

弗法张着嘴,发不出声音。

 

瓦莎克的金色瞳孔里却闪着异样的光彩,她站起来,拔出剑,将它平举在身前,剑光映照着她漂亮的脸庞,散发着弗法以往从未见过的生机——仿佛在这一瞬间,他的天使获得了生命,不再是一具冷冰冰的机器,而是年轻、幸福的人类女孩。他地看着他最完美的创造品,像是从没认识过她一样。

 

“对付虚空怪兽是我的使命,这种使命让我能够来到你身边。而你的使命,是让我们带领人类走向辉煌的胜利。不是吗?”

 

“可是,瓦莎克,你会死去,但是死去并不是你唯一的结局……”他指着那一具具棺材,眼里藏着他死去的儿女:“像他们一样。但我是绝不愿意你死去的。”

 

但是瓦莎克不能接受无法战斗的自己,被系统程序固定的思维模式,是没有办法了解造物主的痛苦的。弗法在说完那句话以后就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,坐到地上,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头发。背叛人类、背叛世界这些罪恶感一层层拍打他的心灵,他痛得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。

 

即使眼前面对着人类的浩劫,身为一个父亲,他的爱终究是自私的。

 

“我是人类的希望,”瓦莎克收剑,走到他面前,单膝跪下,伸手拥着他:“这是你告诉我的,弗法。我绝不能离开战场。”

 

她愿意接近他了,可是话语却像是宣告了自己的死刑。弗法抱住瓦莎克的手臂,亲吻她冰凉的皮肤。一寸一寸地吻过去,虔诚得像是在敬拜圣父。

 

“弗法,你见过上帝吗?”瓦莎克淡淡地问。

 

弗法悲伤地闭上眼睛,像是关上了一扇通向未来的门:“从来没有。”

 

瓦莎克接着说:“我见过,上帝,他现在就在我面前。”

 

她的目光落在猛地抬头的弗法脸上,弗法被她眼神里不可能存在的虔诚和温柔给震动,他几乎要为这纯洁的慈悲而落下泪来。

 

他的天使对他说:“我信仰你。”

 

——我是你的荣耀,而制造我的你,是人类的荣耀。为此,我万死不辞。

 


清晨在号角声中到来。相拥的两人缓缓放开对方。人类士兵从营地的四方向中心广场聚集,天使迎着曙光打开紧闭一夜的门,让微醺的金色越过她的身躯和翅膀,为半跪在地的弗法驱散一室黑暗,这微薄的温暖,使他在绝望中感到最后的慰藉。

 

“我走了,弗法。”瓦莎克伸展开她洁白的双翅,准备飞往广场,这是她第一次在出发前向他人告别:“祝全人类,得胜归来。”

 

她没有说她自己。

 

弗法苦笑一声,站起来,鼓起勇气面对他的女儿:“我会为你准备好所有会用上的维修品,所以,我们都要活着回来。”

 

“我们?”

 

号角声声又再响遍营地,呜呜的声音在风中扯得凄凉。弗法没有回答天使的疑问,伸手指向广场:“去吧,我的天使。人类的希望。”

 

瓦莎克的程序立刻被战斗的渴望充满,瓦解了她一切的思考回路。她一跃而起,顺着弗法的指向展翅飞去,长空中传来她的呼啸。以往,天使会以这种呼啸代替语言,用来传递战斗的信息。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感情混杂在一声长鸣里,人类永远不得而知。

 

弗法目送天使的身影慢慢消失。他走出大门,转身关上孩子们的坟茔,深深地鞠了三躬。接着,他往司令部走去。

 

离出发还有半小时。

 

“……考虑到瓦莎克已经是我们手上最后一名人造天使,且在战后人类的能源缺乏,短期内无法生产战斗用型号,所以我们必须尽最大努力保障瓦莎克的战斗力。以便为日后整顿社会做出贡献。综上所述,本人——战斗天使的创造者、维修者——弗法,在此向最高军事统帅递交申请,我希望能到前线去,随时待命……”

 

元帅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容坚毅的弗法,在申请书上用力盖上了“同意”二字。

 

【END】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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