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幽

被盗号两年,回来后物是人非。

一刻永恒

《EVE》后续


瓦莎克从记忆的溯流中惊醒。千分之一秒前漫天的烈焰和可怖的天崩都于此刻化为静寂,她睁大眼睛凝聚焦点,持久的追忆使系统的启动变得缓慢,机槽外置的照明器感觉到她的复苏,已经自动开启。


幽闭的空间被两盏小灯照亮,瓦莎克推开机槽的玻璃罩,听着卡扣处传来生涩的“吱嘎”声,她坐起来,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——这不是牢房,也不是人类战场的堡垒。


一排排的箱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狭窄的房间里,墙壁上加固的铁板已经锈蚀剥落了一层又一层红锈,露出里面惨白的合金内墙,空气十分混浊,瓦莎克作为人造天使,不需要呼吸,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。她现在已经清醒过来,开始用翅膀和金发上的探测装置测量环境。


地下三十三米深,面积十六点五平方米,室高五点三米,没有高能放射物,没有虚空裂缝,生物反应有,体积不超过一米,排除人类与虚空怪兽的存在。密室有连接地面的通风口,被树木的根部和淤泥、青苔堵塞了。这里应该是人类战败后建造的地下掩体之一。


“弗法……”但瓦莎克的目光被放在机槽尾部的一个透明密封盒吸引了。她认得盒子里装的那副风镜,属于她的制造者,人造天使共同的“父亲”——弗法。这个伟大的人类创造了战斗天使,并且跟随她到了最后的战场上。


她很记得那一天的清晨,弗法目送自己离去的眼神和那个意义不明的笑容。然后在整装待发的前线部队里,本该待在后方的弗法却出现在瓦莎克面前。这个人类男人是第一次直面外太空袭来的凶兽。


瓦莎克已经不想再回忆起最后一站的惨烈。而且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人类的结局是什么,当然也想不起来弗法现在是什么处境。她把风镜盒子拢在手里,走出机槽,从一旁的箱子里找到了自己的铠甲和头盔、大剑。该到地面上去走一走,说不定幸存的人类已经渡过了难关,而弗法就在这些人里面,等待自己的醒来。


天使的动作由于长期的静止而有些凝滞,她的记忆体及时提醒了她要给关节涂些润滑剂,这些润滑剂当然也放在箱子里。不仅如此,其余的箱子里全是数量甚多的备用装备和零件、便携式能量补充剂等物资。在大战的最后,瓦莎克已经是人类最后一个战斗天使,这些东西当然只有她能使用。


可能是弗法给她留下的,人类已经获得了和平,所以不需要更多天使了。瓦莎克选择了一些轻便的存在子空间里,关上机槽的盖,带着风镜盒子走到那扇厚重的大门前。密码储存在她的记忆库里,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,通往地面的阶梯被粗壮的树根堵住,她不得不挥动大剑砍断它们来前行。


坍塌的阶梯也不会对强大的天使造成困扰。很快她就从里面打开了最后一扇紧闭的合金门。


刺目的阳光混着清凉的微风涌过来,突然的刺激令她不得不重新寻找聚焦点和调整呼吸通道。她在重启视觉装置的过程中彻底来到了地面。脚下传来奇怪的震动,空气里没有硝烟和高浓度放射物特有的味道,她再睁开眼,映入瞳孔的是蔚蓝晴朗的广袤天空。


——记忆里那一片天空应该是晦暗的,密布着乌云,有雷电不时闪烁,并且有很多飘散其中的裂痕,里面会钻出奇形怪状的巨兽。这些巨兽吞噬人类,两者对抗多年。


没有战争了吗?瓦莎克为之感到迷惘,她一遍遍检查内部中枢命令条,一遍遍刷新,期待从中能得知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。但很遗憾,那些曾经控制她行为的命令都不再存在。只有一些强制她维持行动力的基础设定。


她坐在地面,无意识地观测蓝天和大地。这是一座低矮的小山丘,被灌木丛包围。葱茏的树木上还有体积娇小的鸟儿在跳跃,也有兔子和野鼠穿行其中。她举目远眺,一头雄鹿悠闲地散步,它经过了一个被藤蔓与青苔遮掩的隆起,并用它的巨角去挑开纠缠在一起的覆盖物——一辆旧汽车。


瓦莎克凝视着熟悉又陌生的车顶和轮子,好几秒过去才恍悟那是什么。在自己做出反应之前,风已经擦过脸颊,顺着翅膀流去,托着她的身躯飞往那里。


雄鹿被吓得逃走,与不远处的鹿群一起顺着起伏的山丘奔跑。瓦莎克伸出双手扒开藤蔓和泥土,伤痕累累的车体,四个轮子都瘪了,趴伏在地上,里面什么都没有。


瓦莎克停下手,反身追逐鹿群。她展开双翅高飞于天,俯瞰大地。


不是平原,不是山丘。是人类城市的废墟,被各种植物肆意破坏、生长、蔓延的建筑物再也看不到过去的繁荣,一星一点都看不到人类生存的痕迹。鹿群跑下高架桥,鸟儿从缺了一半的大楼飞出,再远一些,江水滔滔,大鱼成群结队游过断裂的大桥,桥架上也缠满了植物。


信号塔被参天的大树挤断,神坛上开出鲜艳的花,城墙里狮子在狩猎野牛,一列火车倾倒在轨道旁,大象领着幼象一步步沿着铁轨前进。


世界美丽得如天地初开的伊甸园,瓦莎克像是被天堂放逐的堕天使般孤独。


孤独的天使,金色长发飞散在风里,无用的银白铠甲在柔和的阳光下熠熠发光,雪白的羽毛末端沾了一点点污泥,背后的长剑干净明亮,倒映出自由自在的云朵。


她背负着这些人类的创造物,一路往东飞去。她穿过白昼,太阳沉下,晚霞如血铺洒在苍翠的群山之上,烟霭缠绕在她的目光下,林鹰长鸣,有几只围绕着她飞行。她领着它们穿过黄昏,走向静寂的黑夜。


所有的安宁在皎洁的月光里被放大。如果还有人类在,披着月光滑过天际和星河的瓦莎克一定会被他们当成女神,顶礼膜拜。但没有任何人出来阻碍她,即使她愿意立刻停下。


她拐了个弯,打算把这座森林和其中的废城先绕一遍。


最后她回到了原点,没有任何发现。弗法和其他人类没有留下迁徙的痕迹让她追寻,所以她决定先回去地下掩体,取了足够的能量剂和制造能量剂的工具再继续搜索。


再次出发之前,她顺手救下了一只幼狮。小家伙伸出粉红的舌头舔着瓦莎克的脸,让她想起从前弗法留下的触感,湿漉漉的,而且温暖。她拥抱这只小狮子,感受真正生命的温度,这些都是她所没有的。


她打开世界地图的导航器,把战争时期与弗法一起走过的地方都标注出来。或许人类只是放弃了一部分城市,在别的地方重建家园。世界虽然很大,但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。


用她的翅膀和双足去衡量大地的辽阔,还需要横渡汪洋,无惧暴风与霜雪。瓦莎克都毫不在意,这不过是一场新的、历时或许更加长久的战斗罢了。


她这一次往北走,迎着朝阳出发,飞过原野和高山,找到的是一座又一座废城。有的是战前就已被毁去,有的还算崭新,能找到旧时的商场和生活区,当然现在里面都被各种动植物霸占。她还能找到高塔被炮火轰击的伤痕,有些地方通过探测还能发现大量的有害辐射物。


系统没有气馁。瓦莎克沿着海岸线继续走去,没有被石油和废水污染过的沙滩金黄柔软,海浪洁白,海水碧蓝。一望无际的海洋上……没有人类的船只。


她跟身旁歇息觅食的海鸟群一起展翅高飞,在炫目的阳光下,望着那条遥远的海岸线,保持稳定的速度行进。


在茫茫的海上,只有偶尔飘过的冰山和大型冰片。她突然接受到了奇怪的信号,中枢提醒她必须拔高避开即将冲出海面的某种生物。就在她紧急上飞的时候,一声像轮船汽笛的长鸣响起——


是一头,不,是一群座头鲸,乘着海潮来这里觅食,嬉戏,它们翻出海面,在一片白浪中跃起,然后划出优美的弧度,又栽回水里,冲开漂浮的破碎冰层。鲸鸣悠长,有唱歌一样的节奏。瓦莎克不由得停在它们上空,打开全息录影器想将它们录制下来,等找到弗法以后,给他看看这种人类难得一见的美景。


但她在记录器里发现了一些被锁起来的资料:按照弗法的习惯,密码是她的名字。她试着输入几个英文字母,成功解锁之后,全息图像投影在阳光下。


幻影里的瓦莎克侧躺在地上,弗法在旁边给她检查身体。录影很长,直到夜幕降临,几颗寒星高悬,鲸群都潜回深海离开,她还浮在空中观看。都是一些日常的细节,是从弗法的角度拍摄的。她不明白这段录影为何在她的记忆体里,还特意加了密。


但路还是要接着走的。她收起投影,一转身,海里跃出一轮明月,粼粼波光铺上了幽清的银色,投射进瓦莎克的眼里。明月旁有一圈圈晕影,天气过于晴朗,能看见月海的点点阴影。


她继续向远方飞去。


探测过深海下没有人类的聚居地,她渡过了海洋。再次踏上另一边的土地,世界依然安静,没有机器轰鸣,没有炮火炸裂,一切生命都按既定的轨迹生存,曾经被人类界定为“濒临灭绝”的动物又自由地在地球上繁衍生息,并且族群壮大。


瓦莎克想起弗法曾经跟她说过人类宗教里的“天堂”,美好,和平,应该就像如今的地球一样。但是创造“天堂”这个定义的人类却偏偏被排除在外。


在战争时,有人类士兵私下讨论过来自外太空的怪兽是不是天罚;而最后一战里,突如其来的天火从无数的裂缝里倾泻,笼罩了整个战场,瓦莎克也听见有人大喊“是上帝的审判”。


如果她是背叛的天使,那么流放就是她永远的刑罚。


月落日升,春花冬雪,不知过了多少年月。瓦莎克一寸一寸搜寻大地,在每一处废墟都仔细翻找过去的记录。她的记忆不断在更新的过程中获得一些碎片,零零散散,全是关于弗法的回忆,有音频、图像,还有文字,是弗法在夜晚给她写的信。


弗法写信的时候就倚靠在瓦莎克身边,温暖的背部贴着她冰冷的铠裙,在灯光或烛火下,他一笔一划地写,边写边念:


“亲爱的瓦莎克,我想起我的故乡,是一座漂亮的城市,它有着世界最美丽的铁塔,高攀蓝天,在塔顶我们能俯瞰整个城市来往的车流,像一个个精品礼盒般的房子。我的祖国,它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宫殿,还有最好喝的酒。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,我常常跟友人走在那条受人喜爱的街道上,闻着各种各样的香水味,听来自各地的人用不同的语言聊天说笑……我怀念那些东西,即使它们都不及你美好。”


“亲爱的瓦莎克,我曾经到过沙漠,它和你头发一样,金黄灿烂。可是它也跟你一样,安静,暗藏杀机。我喜欢在傍晚站在高丘上看,风吹动沙浪前进,像你挥动那把剑时的样子,看似温和,但会要命。我喜欢沙漠的颜色,也喜欢你的长发。”


“亲爱的瓦莎克,你还记得我们上次经过的海吗?在战争前它并不是那个样子,那时候它平静,深邃,蔚蓝,跟那时候的天空一样美丽,但还是比不上你的眼睛。瓦莎克,我们错过了很多东西,如果还有可能,在战后我们会试着把那些人类丢失的美好重建。”


现在瓦莎克走在一条宽敞的街道上,人类铺设的地砖竟然没有被长出来的野草撬坏。但两旁破碎的房屋再也见不到弗法说的那些华丽商店。她默默念着一封封弗法写的信,黄昏的血色拖长了她的身影,从街道尽头走来一头衰老的大象。


老象的眼神历尽沧桑,庞大的身躯晃动着走过她身旁,狭窄的地方,房屋便被它挤塌。这是一头即将死亡,远离象群,寻找安息之地的老象。瓦莎克停下脚步,回头看它,这时候她的记忆里又挤进来一条碎片。


是音频。


“……求求你们别再动她了!人类已经不需要战斗了!我们败了,再也不会有胜算,求求你们,放过她吧……”


她双目茫然地注视寻死的老象,那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毫不慌乱地向死亡踱去。


“……那些东西的目标只有人类,瓦莎克是机器体,不会受到伤害……她已经是我们曾经存活过的最后凭记了,求求你们,让她活下去吧!”


弗法,在恳求残存的人类让她活下去。然而她仍不知道何谓真正的活着。


“……人类还会有下一个文明,我们失败了,但世界总会继续进化。瓦莎克可以活很久很久,她可以替我们见证新的人类,她还可以继续引领他们。我们已经利用她太久了……求你们,让她自由吧……”


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震动,和巨大的轰鸣。瓦莎克抬目看去,那座曾举世闻名的铁塔,似乎是因为年久失修和植物的重压,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、倒塌。尖尖的塔拦腰断开,砸落地面。就像一个信号,宣告人类文明覆灭的信号响起,城里所有高楼也在此刻倾塌。


震动延绵一片,仿佛无休无止。轰鸣声让瓦莎克又置身于当年的战场,漫天粉尘像扬起的硝烟,被惊吓的各种飞禽走兽,发出的叫声夹杂在巨响里,也像惨叫一样令人心悸。瓦莎克握紧长剑,仰起脸看被烟幕遮隔的蓝天。


那样的灰暗,举目无光。


“……把她藏起来,让她忘记我们吧。谢谢你一直为人类战斗,请休息吧……最后的天使。”


走远了的老象悲鸣一声,庞大的身躯倒下,然后被砖木掩盖。


“……我的女儿,亲爱的……瓦莎克……”


再也没有人类了。


瓦莎克张开翅膀,飞离尘埃弥漫的城市。往她的起点飞去。


再也不用寻找了。


她抚摸着子空间里的风镜盒子,像过去弗法抚摸她的手臂一样。


这颗寂静的星球,还是按照过去的轨道一样行进。日更月迭,瓦莎克终于回到了原点。她的铠甲已经不再闪闪发亮,长发凌乱打结,疲惫不堪。而那座小山丘,还是如她离去时一般,在夕阳下沉默着。


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领着狮群向她跑来。她没有动,但躁动的狮群在狮王的怒吼里慢慢静下来。


雄狮先是站在几米外,仔细地打量天使,然后它开始缓慢而小心地靠近,最后它把头颅贴近天使的小腿,轻轻地磨蹭着。


瓦莎克很快认出这是她离开前救的那只幼狮。原来,已经过去了这么久。


她重新走进地下掩体,关上门面对一室黑暗。重新清洁好通风口,然后解下破旧的衣甲,学着弗法的做法把头发弄好,给机槽补充满能量液,将弗法的风镜盒子放回机槽的尾部。


她躺回机槽里,关闭罩子,开始给系统编写设定:当她关闭程序开始进入休眠,系统将会把她这段搜寻的记忆打成碎片,收藏在核心深处。然后在休眠的过程里,将会开始记忆溯流。


从她和弗法的相遇开始追回。


——在遥远的北方,那被称为斯维茨约的土地上,有一块石头。它有一百英尺高,一百英尺宽。每一千年,会有一只鸟儿来到这里,用它来磨尖自己的喙。


黑暗里天使闭上眼睛,进入休眠。另一个天使在迷蒙里睁开双眼,眼前是明亮的房间,一群人类围着自己,其中一个笑容温和的男人开始向其他人不断地称赞她。


不久这个男人便转向她,握住她的一只手指,对她说:“你好,我的瓦莎克,我是你的弗法。”


瓦莎克还没回答,男人眨了眨眼睛,有些调皮又带些开怀地笑着问她:“你现在感觉怎么样?我的女儿。”


……“我很好,弗法。”


——当这块石头如此消磨殆尽,永恒便又度过了一天。


【END】


 
标签: 原创故事 B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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